我爷爷叫曹锡桐,纳西族,云南丽江人。我奶奶叫卓嘎,左贡县扎玉镇吾沙村村民。70多年前,他俩相识相爱,奶奶生下我父亲达瓦。这一段姻缘,却因大爷爷的棒打鸳鸯而被拆散。爷爷离开吾沙村后没多久,盘踞在藏东的“藏独”分子发动武装叛乱。奶奶家的12口人,被叛乱分子、农奴主、喇嘛安上“私通”红汉人等罪名,被残忍杀害。我奶奶、我父亲侥幸逃过一劫……每讲述一次我奶奶家的故事,就像揭一次伤疤,我的心就会痛一次。解放前,我爷爷曹锡桐住在云南丽江,曹家祖屋在丽江古城七一街八一上段。爷爷有4个兄弟,他年龄最小。解放前的丽江,不像现在这样依靠旅游业发展,知名度很高,老百姓也过得殷实。我爷爷兄弟多,家里一直都很贫苦,很小的时候,就跟随云南丽江的马帮,经由茶马古道去印度讨生活。爷爷在马帮具体做什么工作,在我小时候,他很少向我们讲起。但我可以想象得出来,当年他的年龄那么小,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去挣一点儿茶商马帮的钱,来维持家里生计,肯定是迫不得已。爷爷第二次经过今天的昌都市左贡县扎玉镇吾沙村时,遇见了我奶奶卓嘎。在爷爷的回忆里,她是一个敢恨敢爱的藏族姑娘,长得非常漂亮,马也骑得好,还能歌善舞。为什么两人能相遇?是因为吾沙村位于玉曲河边,千百年来就是茶马古道滇藏线上的重要驿站。茶商马帮在吾沙村歇脚,使得他俩有缘相见,由于情窦初开,互相爱慕,于是就生活在了一起。这个时候,昌都还没有解放,奶奶一家都是农奴,遭受压迫,生活十分穷苦。但我相信,因为爱情,这段时间的爷爷奶奶还是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按照今天的眼光,爷爷的举动算是做了一回上门女婿,无可厚非。爷爷的“失踪”,在他家里引起波澜。大爷爷多方打听,得知了我爷爷留在了吾沙村,十分生气,决心找回这个不听话的四弟。距离我爷爷奶奶相识一年多以后,大哥哥找到了吾沙村,决意要带我爷爷回丽江。面对大爷爷的决定,我爷爷是不同意的,跪在地上哀求,哭成了泪人。我奶奶也跪在地上哭,不想与爱人分开。可是大爷爷却以双亲病重等为由,强烈要求四弟回乡。在“长兄为父”的年代,我爷爷最终被大爷爷绑走了。这一别,竟是永别。
爷爷的离开,让一向乐观善良的奶奶心情坠入深渊。没多久,她发现自己怀有身孕。为了孩子,她决定坚强地活下去。她日夜眺望远山,可是信息闭塞,加上她大字不识,没有办法邮寄书信;她凝望着日夜奔涌的玉曲河流泪,希望河流捎去音讯,可是流水无情、山路迢迢。爸爸出生后,奶奶给他取名达瓦。在奶奶的姐姐、哥哥等人的共同抚养下,爸爸开始长大了。1958年,臭名昭著的“四水六岗卫教军”发动武装叛乱,不仅袭击人民解放军驻地和车队,截断公路,炸毁桥梁,伏击车辆,袭击兵站,而且抢掠财物,奸淫妇女,杀戮无辜,犯下了罄竹难书的罪行。仅仅因为奶奶与爷爷、奶奶的姐姐与云南迪庆一男子的联姻,加上为“红汉人”说了一些好话,恶贯满盈的叛乱分子就以“私通”“亲汉”的罪名,杀害了奶奶一家12口人,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没放过,把很多尸体全部丢入吾沙村旁的玉曲河里。凶狠歹毒的叛乱分子,分不清汉族、纳西族的区别,把藏族以外的人统统当作“红汉人”,无知、罪恶到了极点。奶奶家的两个兄弟发现形势不对,出逃到离左贡不远的普荣村附近的湾日达,被农奴主伙同叛匪抓住了,用残忍的手段杀害,丢弃在石砾中。奶奶的姐夫送4个孩子去左贡,回来时被农奴主抓住,把他杀害了,肠子挂在树上……据村里的老人回忆,这一天,空气中满是鲜血的味道,整个村庄仿佛都在颤抖,拷问声、呼喊声、哀求声响成一片,一个个无辜、鲜活的生命化为乌有。村民们想去求情,可屈服于农奴主和叛匪的淫威,躲在家里闭门不出。奶奶和爸爸作为“重点罪犯”,也被抓到寺庙里,被绑到柱子上,准备实施拷问、残害。绝望的时刻,从碧土方向赶来的解放军战士神兵天降。一阵枪声过后,叛匪们见状,来不及杀戮,便仓皇逃窜。解放军战士及时救下奶奶和爸爸,还给他们留下了吃的。奶奶说,参与杀害一家12口人的刽子手中,有寺庙的喇嘛,所以她至死都没去过任何寺庙。大难不死的奶奶和爸爸,就这样怀着仇恨、相依为命活了几十年。在奶奶的心里,此刻对爷爷的思念可能化作了满腔怨恨了吧。叛乱平息后,左贡实施了土地改革,奶奶和爸爸分到了生产资料。为了生活下去,一向柔弱的奶奶变得沉默寡言、坚韧好强起来。听爸爸说,解放军战士后来抓住了那些草菅人命的叛匪。一个头目在县里被枪毙;一个跑掉后被抓住,送到波密劳动改造,后来刑满释放。爸爸因为知道爷爷是“红汉人”,就总跑去找解放军战士,后来当过解放军的向导,1974年入了党,先后担任过吾同乡、绕金乡乡长,扎玉镇人大专职主席等职务,但是因为不识字,也没正式编制,到去世依然是聘用人员。我还记得爸爸的嘎乌盒里,装着不是佛像,而是毛主席相片。
爷爷回到丽江后,日夜思念奶奶,完全不知奶奶怀有身孕,也不知道发生在奶奶家的惨案。他在丽江参加了革命,入了党,曾化名“曹亮”参加地下工作,后来参与过剿匪,还获得过“一等功臣”称号。“文革”期间,爷爷遭受牵连,一个重要原因是不肯批斗他的战友和三爷爷。说起三爷爷,也是一个可怜人物。他是一个性情中人,好打抱不平。年轻的时候,三奶奶家人由于嫌弃三爷爷家穷,不肯把女儿嫁给他,他就抢亲,带着三奶奶跑到西藏。解放后,夫妻俩回到云南,被女方家人告发,以恶霸论处,要把三爷爷枪毙。大爷爷来批斗,我爷爷就不干,这是我爷爷被批斗的一条原因。可怜我的三奶奶,在三爷爷被枪毙后没多久也撒手人寰了。我爷爷年龄也不小了,后来娶了一个纳西族女子为妻,但没有生育子女。“文革”后,交通便利了许多,我爷爷就到处寻找我奶奶,打听我奶奶的下落。一开始,听说奶奶全家都被农奴主和叛匪杀害了。我想那时,爷爷的心情一定低落到了谷底。他没有放弃,继续寻找。上世纪70年代,有一次,爷爷在迪庆县的一位战友通过偶然的机会,打听到我奶奶、我爸爸的下落,爷爷激动不已。此时,他已平反,在云南中甸粮食局工作,成为一名离休干部。关于爷爷的最早记忆,我依稀记得是从上世纪80年代的一天开始的。当时,西藏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土地时,县上有人找来,来人说是爷爷的战友,要把我接到云南丽江去上学。此时,我爸爸达瓦已经娶妻生子,陆续生了5个孩子。我在家中排行老三,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此后,爸爸总是经常带着孩子们去丽江寻亲,我也得以走出大山,到丽江去读书。爷爷见了儿子和孙儿孙女,满心欢喜,给爸爸取了一个名字:曹志德,给我取了一个名字:曹丽云。后奶奶见了我们,也满心欢喜,对我们像亲生的一样。
爷爷奶奶两人,到死都没见面。真的见面,他俩也许会尴尬、会流泪,毕竟两个人的心里都太沉重,装了太多太多心事。从一个细节就可以看出来爷爷内心的纠结和挣扎:后奶奶去世后,爷爷想回左贡看望我们一家人,独自一人到了云南德钦县,可是想了又想,又折返回去了。在我的记忆里,我爷爷与大爷爷几乎不来往。在爷爷的心中,估计对大爷爷当年的“棒打鸳鸯”怀恨在心。大爷爷是否有负罪感,我不得而知,毕竟每一代人都有认知的局限性。记忆中的爷爷,从来都不喜欢跟我提这些陈年往事。他会写毛笔字,丽江的家里,春节贴的对联都是他写的。他会下象棋,书柜里有很多书。爷爷想过把我们全家带回丽江,但爸爸、妈妈在西藏都很适应,就只让我去丽江读书。后来,爷爷经常给我们左贡的家人寄钱,改善生活。因为爷爷的寻亲,我的命运发生了翻转。在丽江上到初三,我就回左贡考试,考上了拉萨师范学校幼师班,毕业后一直从事我所热爱的幼儿教育工作。爷爷的晚年,肯定是在内疚、负罪中度过的,不过幸好有孙儿孙女的弥补。一是因为他与奶奶的结合,让穷凶极恶的叛匪抓住了一个荒谬的罪名,让奶奶失去12名至亲;二是生了我爸爸,可在爸爸的成长过程中,没有尽到一天的抚养、教育义务;三是他辜负了奶奶对他的爱情,还有无尽的思念。可是我们都明白,这是特定时代造成的惨剧,根源出在黑暗、腐朽、落后的封建农奴制上。在万恶的旧西藏,这样的惨剧发生过很多很多,奶奶的家人是牺牲品,我爷爷、我奶奶、我爸爸都是受害者。在旧西藏,占人口95%的农奴和奴隶没有生产资料和人身自由,遭受着沉重的赋税、乌拉差役和高利贷盘剥,挣扎在死亡线上。美好的爱情婚姻,那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基本的人权,也无法得到保障。我奶奶家近乎灭门的惨案,就是血淋淋的证据。曹丽云(前排中)与爸爸妈妈和叔叔(后排)摄于云南丽江
最让我感动的一个细节是:奶奶平时从来不跟我们后辈说起爷爷,但在她弥留之际,她紧握着爸爸的手,说,你爸爸被他大哥抓走时,一个大男人哭得好可怜、好可怜呀……我俩到最后都没有见到一面啊……回想起这个细节,我会哭;每当我讲起这个故事,很多听众也会流泪。奶奶临死前,还是在宽恕和原谅着爷爷,愿意为他说好话。这是一段伟大的爱情。奶奶是1991年去世的,爷爷是2002年去世的;爸爸是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当天去世的,妈妈是2013年去世的。随着老人们的陆续离世,知道这段往事的人越来越少。爷爷家当年的祖屋,如今成了丽江古城的一部分,那里成了著名旅游景点,当地人了解这段故事的人更少。我想让更多人了解我们家族的故事,也算是对爷爷、奶奶最好的缅怀。奶奶痛恨旧社会,经常给孙辈们看身上凹凸不平的恐怖鞭伤。奶奶的家里,挂的也是毛主席相片。奶奶讲述旧社会的黑暗,控诉那是人吃人的社会,告诉我们是中国共产党、毛主席给了我们西藏百万农奴新生,还让我们后辈好好珍惜现在中国共产党团结带领全国各族人民缔造的美好生活。奶奶作为一个不识字的藏族老太太,自惨案发生后都不曾去过寺庙。她的心里十分亮堂,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更知道谁给老百姓带来苦难,谁给西藏各族人民群众带来福祉。那些所谓的“藏独”分子,脑袋是糊涂而愚蠢的,心里还没我奶奶这般亮堂。爷爷奶奶当年的结合,对我爸爸的一生产生了深远影响,对我们后人也影响深远。我们后人身上,都赓续了红色血脉,让我们发自肺腑地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爱戴“金珠玛米”。我老公是云南保山的汉族退伍军人,我俩在丽江买了房,组建了又一个“团结族”家庭。我们5个兄弟姐妹中,虽然只有我一人是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其他兄弟姐妹都在家务农,但我们的孩子都特别有出息:我哥的2个儿子已经工作了,干得挺好;我弟的大儿子是医生,在左贡县人民医院工作,女儿在县二小就职;姐姐的一儿一女,都是正式工;妹妹在昌都,老公是昌都人,生活很美满……左贡,是一块流淌过英雄热血的土地,如今焕发出建设社会主义各项事业的生机活力。作为英雄的后人,我们将继续用勤劳的双手,建设更加幸福的家园,创造更加美好的生活。(曹丽云,左贡县教育局教研室主任,原左贡县第一幼儿园园长;口述时间:2022年4月。)